第18章 动身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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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book chapter list     黄泥路边的酒铺,病恹恹的旗招子,风吹一阵,飘动几下。

    皓腕凝霜雪的垆边人,沽酒美妇面容何等凄凄惨惨戚戚,“郑先生,能否给句敞亮话,到底意欲何为啊?”

    那个脸色惨白的木讷少年,站在柜台那边,轻轻拨弄着沾满油渍的算盘,开口讥笑道:“有什么难猜的,连绶臣都给他当狗了,不外乎招兵买马,暗中蓄力,才好逐鹿天下,要我看啊,他郑居中明摆着是要着手准备将一座蛮荒天下炼成白帝城。在浩然天下行魔道,又能邪乎到哪里去,礼圣还没死呢。在我们蛮荒,只要他够强,境界够高,谁管他是儒生道士秃驴。”

    绶臣很好认,这位飞升境剑修的容貌装束都很鲜明。

    身穿一件名为“束蕉炼”的翠绿法袍。

    背剑匣,里边装有六把长剑,不是仙兵就是半仙兵。

    绶臣端起酒碗,抿了口酒水,笑道:“秋云,就凭你那几样护身手段,说话还是要小心点。”

    萧愻仰头闷了一碗酒水,喝了酒,心情就好,心情好,她的杀心就轻了。骂绶臣咋了,挺好。

    美妇人当然不敢拿兑水的假酒款待这几位,从角落拎出两坛老酒,还想要施展袖里乾坤的手段,取出几只仿酒泉杯的酒具,郑居中却是笑着说不用,常用的白碗就行。

    妇人笑容尴尬,只得照做,心中却是担心,这尊将蛮荒当自家花园闲逛的魔头,托月山,金翠城,神出鬼没,他哪里去不得?就怕对方翻脸不认人,摔了碗,就要了她的命。

    在儒家管事的浩然天下当魔头,不跟在蛮荒当个道德圣人一般难?

    哪怕是那位蛮荒文海,曾是儒家读书人出身,到了蛮荒天下,不也是入乡随俗?那么多的伏笔和铺垫,不是行事比蛮荒还蛮荒?

    被绶臣喊出“秋云”,既然被揭穿了真实身份,言辞刻薄的少年也就不再藏掖,抖了抖肩头,荡漾起金光流溢如水,旧衣裳旧面皮一并簌簌而落,就像是字面意思的洗心革面,他恢复了真实的人貌,是那白衣胜雪的少年身段,脸上覆有一张远古大巫遗物的雪白面具。

    两只极长的袖子几乎垂在地上,腰间悬有一柄狭刀,名为“帝姬”,此物更是大有来历,与陈隐官的那把“斩勘”,都属于古天庭铸造的神兵。

    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,麾下有“四官”分别职掌刑罚,其中夏官缙云负责执掌斩龙台,而秋官白云职掌雷池,负责贬谪神灵至人间。化名“秋云”的少年,便是这尊神灵的转身。

    秋云伸手按住刀柄,虽然见不着面容,旁人却依旧能够清晰感受到他此刻五官的灵动,眼神的炙热。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狂躁的道气。

    他伸出手指一敲鬓角,面具消散,当得起俊美少年的说法,他狞笑道:“好好的王座不当,偏要摇尾乞怜,苟延残喘,给人当一条走狗?绶臣啊绶臣,你真是把剑修,周密一脉道统,蛮荒大妖的脸都给丢尽了。”

    文海周密首徒,蛮荒新王座大妖之一,竟然这么快就被一个外乡修士给收服了?

    他是郑居中又如何,你不也是绶臣?!

    除了绶臣,还有流白,甲申帐出身的周清高,呵,秋云都要误会郑居中是周密的人间化身了。

    萧愻就不去说她了,她脑子拎不清的。

    周清高在认真思考一事。

    郑居中笑着摇头,“天干十人,他比较特殊,暂时不能替换。”

    秋云讥笑道:“人?!老子是妖族!”

    周清高笑道:“为何过河拆桥。”

    秋云转头,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。

    周清高视而不见,说道:“绶臣师兄,不要总想着杀人平事,杀不完的。不能杀己者不能斩人。”

    绶臣笑道:“这么喜欢讲道理,以后创建一座书院好了。”

    周清高说道:“我当个副山长就行。”

    言外之意,他心中早就有了山长人选。

    萧愻抬起酒碗,又跟那妇人要了一碗酒水,还是一口饮尽,她吧唧嘴,说道:“我就奇怪了,陈平安在你身上下降头啦?还是被醉酒的月老牵了红线,让你这么仰慕他?我且问你,如果陈平安亲自邀请你去宝瓶洲,当个官,你当还是不当?”

    周清高认真想了想,“我会纠结万分,最终婉拒吧。”

    萧愻摇摇头,这崽子脑子定然有病。

    她转头望向那位肥硕丰满的美妇人,拿着酒壶随侍一旁,这会儿倒是晓得把自己包裹严实了,

    因为离着近,萧愻得转动脖子,才能从侧面瞧见金丹的那张面孔,这可把萧愻腻歪坏了,便一巴掌将那高耸双峰打烂,弄虚作假的幻象罢了……

    不曾想美妇满脸痛苦神色,胸脯已经血肉模糊,她仍是不忘将那酒壶丢在桌上,转过身去,她耳边多出以红线系挂的一粒金色珠子,胸口血肉生长迅速,她再手指并拢,好似捻起一物,轻轻一抖,往身上一覆,便有一件法袍穿戴在身,遮掩了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味。

    萧愻神色尴尬,打哈哈道:“对不住,没有掌握好力道,只是嫌天热,想要抬手扇风来的。”

    若是真想收拾她,让她吃点苦头,萧愻也就不会如此含蓄,有辱人的嫌疑了,直接让她脑袋开花便是。昔年在剑气长城也好,后来在浩然两洲战场也罢,她杀蛮荒妖族杀浩然修士,都杀了极多,唯独不做一事,就是“虐杀”。

    既然是不小心,萧愻也肯与“妇人”道个歉。

    金丹脸色微白,强颜欢笑道:“些许皮肉之伤,无碍。隐官不必介怀。”

    萧愻晃了晃酒碗,“我早就不是隐官了,而且陈平安当隐官当得比我好太多了。”

    她继续问道:“金丹,你跟元婴和窈窕关系都不错,能不能说服他们入伙?跟我们一起混?”

    金丹面有难色,老老实实回答道:“平时确实关系不错,但是这种事上,我连秋云都无法说服,如何说服元婴和窈窕。”

    萧愻叹了口气,“那就没法子了,只好先骗来,再都宰了。回头让秋云给你们几个上坟烧纸。”

    金丹道心巨震,秋云以心声与她说道:“放心,我不会独活。”

    金丹却是以心声说道:“你要好好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秋云摇摇头,“我们是道侣,说好了同年同月同日生,同年同月死。”

    金丹面容凄然,竟是有些舍不得死了。

    周清高翻转手腕,多出了一只酒盏和几碟冷菜,一趟浩然桐叶洲之行,沾染了好些附庸风雅的臭毛病,比如喝酒必须有几样下酒菜的习惯,也开始讲究起器物精洁了,他微笑道:“金丹,秋云,你们既不要低估了蛮荒天干的分量,也不要高估了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谁都不要吓唬谁,没必要。秋云,金丹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与少年和妇人招手,笑道:“都坐下聊。”

    秋云和金丹坐在同一条长凳上,与那位凶名在外的郑魔头面对面。

    一位青年剑修,从那座崖刻大山中走出,很快来到酒铺这边。

    剑修竹箧,这位刘叉的唯一嫡传弟子,还是背着那只剑架,跟孔雀开屏似的,比绶臣更好认。

    早年在甲申帐,竹箧跟那会儿还没有姓氏的木屐关系不错。

    竹箧问道:“郑先生,当真如周清高如说,我能够见着师父一面?”

    郑居中说道:“三十年之内,劝你能见都别见。在那之后,就有机会随便见。”

    竹箧点点头。有这个答案就足够了。

    他坐在周清高身边,对面就是师兄妹的绶臣和流白。

    萧愻单独坐一桌,去柜台翻找出仅剩几坛没有兑水的老酒,摇头晃脑,她是真爱喝酒。

    金丹直截了当问道:“郑先生,跟了你,有什么好处?”

    郑居中笑道:“没有坏处。”

    金丹心领神会,嫣然一笑。身边秋云犹然不肯低头示弱,要他学绶臣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,心里总是不痛快。

    郑居中开门见山道:“你们这拨蛮荒天干,就像兵家必争之地,谁都想要拉拢,但是他们,不管是已经十四境的离垢、王尤物,还是新补缺王座的几位,并不知道如何真正使用你们。我拉拢你们,不是要你们作奴作仆,而是成为同道中人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郑居中笑道:“主人?开了个好头。”

    绶臣笑道:“故意为之,否则如今见着金丹、秋云这双道侣的本心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微笑道:“需要吗?”

    绶臣认错道:“是我画蛇添足了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说了句在座所有人都听不明白的话语,“妙在蛇足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继续说道:“像金丹和秋云这样的,如果不愿意跟随我一起启程是最好,不愿意就算了,我们喝过酒,就要继续赶路。经此一别,你们不管是留在此地,还是拣选一处隐蔽的山水道场,放心修行便是,天下形势变化,都与你们无关了。前提是你们得躲好,不被轻易寻见。”

    “将来若有修道路上的疑难,也可以找我或是绶臣他们询问求解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遇到难关,仇杀也好,横祸也罢,寻我们避难,就免了,不收。只会将你们折价卖了。”

    “得手一时之自由,总要有为这份自由付出的代价。只因为差了一口气就导致功亏一篑的天下大小事,何曾少了?我郑居中给过你们一次机会,你们自己不接受,我愿意尊重你们的选择,但是你们也别得寸进尺,误会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此外,你们必须跟我保证一事,新旧王座大妖寻见、笼络了你们,不管是什么手段,如果被我获悉,你们点头了。我自会找你们算账。

    “放心,蛮荒还是妖族的蛮荒,我郑居中不过是借此行道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诸位听仔细了,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,都是重点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微笑道:“我一直不太喜欢所谓的言有尽意无穷,过于模糊了,语言和文字造就出了太多的歧路。这句话,是题外话。”

    在座的,都是足够聪明、并且可以更聪明的年轻人,所以郑居中是有些谈兴的。

    隔壁桌的萧愻转过头,咧嘴笑道:“你们想不到了吧,在蛮荒立教称祖,郑居中负责立教,称祖的,却是我!”

    秋云没好气道:“本来我已经快被郑居中说服了,被你这么一说,真是倒胃口。”

    萧愻哈哈大笑,指了指秋云的脑袋,“钻道侣的裙底次数多了吧,说话真好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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